[陇文化]记忆如落英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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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宏志

只是有一天，就像一群拍打着翅膀的蝙蝠，睡在记忆仓库里的尘封的碎片突然无缘无故地涌到我的脸上，挥不动了。但是当我要依次抓它们的时候，抓不到具体的重量和形状。

那些片段往往是童年记忆中的某种感官记录:过去榻榻米黑暗角落的光影，光影中飘着炙热蒜香味道的尘埃，远处收音机里晃动着死气沉沉的台剧唱腔的尘埃，炎热的午后有锣鼓喧天的送葬队伍

或者想到一些无声的电影般的凝结场景:晚上小学教室泼水后凉爽的红砖走廊，操场空摇摆的单杠铁架和低垂眉毛的寂静榕树，后山整齐排列的香蕉园和菠萝园，回头看楼梯时女孩悲伤的眼神。

那些嘈杂的声音，放肆而撩人的气味，刺激的颜色，有时极其清晰，有时又白又模糊。我不禁想知道，那些感官股票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在我想记起他们的时候，他们却又远又近，又流浪得可笑？还是被扭曲了或者虚构了？如果是假的，那么这些记忆碎片构建的我的自我是谁？

只是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这许多事情和画面。年轻的时候，没有时间回顾过去平淡的生活。在职场社会里一心向前，脑子里全是办公室里的权力和利益之争。我不知道这些画面记忆碎片对我的意义。父亲去世的那天晚上，我默默地开着他的尸体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细雨蒙蒙，路灯闪烁，小货车湿漉漉的车轮嗖嗖作响，仿佛驶向光明的未来。不知道该难过还是该专心。很难集中注意力。突然，记忆仓库打开了，上百只蝙蝠冲了出来，四散乱飞，漫无目的，溅了我一脸。从此，往事盘旋，思绪止不住。我经常陷入一段意义不明的记忆。

我猜，不仅是我失去了父亲，我大概也不再年轻了。

在那个细雨蒙蒙的夜晚，我默默地在车里和父亲的尸体相处。我坐在前座，他躺在皮卡后面的平侧，身上盖着事先准备好的红布，微微露出一个人形，很像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两个人的关系，我一直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虽然负责葬礼的女人一再告诉我，我一定要一路向他说明行程，提醒他过桥，免得他变成迷路的鬼，但我还是开不了口。他是我的父亲。他带我穿过群山和城镇。他总是知道路。

在我的记忆中，我和父亲直接对话的总数可能不超过100句。我们似乎没什么可谈的，或者我们的关系似乎不是基于对话。在家里，似乎父亲不是孩子说话的对象，母亲才是；但是我父亲从来没有责备过我，也没有惩罚过我，我母亲会的。母亲是家庭中情感的核心，而父亲的存在就像一套，标志着家庭的起源，却没有任何作用。特别是小时候经常不在家的爸爸，晚上总是回家。早上我偷偷打开纸门偷看。一床红色的被子包裹着一个凸起的人形，就像现在车里的那个一样，蒙着头，静静地睡觉。

往事触动了我的心。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偷偷啃了一下什么是记忆和描摹。想到亚里士多德，这位希腊圣人，他几乎谈论世界上的一切，我在他的全集中寻找，的确，我也谈到了灵魂、权威感和记忆。在他的短文《关于记忆与回忆》中，我一开始就问:记忆的对象是什么？然后他对自己说，我们记不住未来，未来只能作为意见或期待的对象，记不住现在，因为现在是感知和感觉的对象，与记忆有关，只能是过去。

记忆既不是感觉，也不是观念。记忆是我们一定的知觉或观念经过时间的流逝后的状态或情绪。所以，所有的回忆都隐含着一段逝去的时光。

是啊，逝去的时光。我所有的记忆代表了我所有逝去的时光。无知，年轻，不那么年轻，甚至不愉快的伤害和伤疤，现在已经成为回忆的对象，或者，仅仅因为它们已经失去，它们现在已经成为我美丽的过去。

但是我们真的不能记住未来吗？当我沉迷于过去的时候，我仿佛回到了人生的许多转折点。每个转折点曾经都有两条以上的路径。我选择了其中一条，回头一看，不禁在想，如果我选择了另一条路会怎么样。另一条路会带我去另一个天堂还是另一个地狱？显然还有另一个未来，另一种生活，另一种身份，另一个地方，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我。

但是我想象的不一样。我选择了我以为会发生的未来，放弃了我以为不想要的未来。这些期货明明都没了，有的没发生，有的死了，可我还记得吗？有的我记得，有的难找，有的混在伪装的记忆里，让我迷茫。有时候我要问自己:是不是这样？还是仅仅为了我曾经拥有的想象力？

质疑过去是衰老的标志，但这只是自然规律，并不可耻。我甚至有写作的冲动。我要记录我自己的历史，甚至包括1960年的台湾，形成了我的雏形，我生活的一些片段挥之不去。这种冲动，也许和原始人类或原始部落在文明的黎明记录民族的起源和变迁没有什么不同，研究记忆的结果是神话的还是真实的同样困难。我的意思是:别问我是真是假。如果真的记忆有漏洞，我只能用虚构的想象来填补。我不是有意说谎，我只是不想看到自己过去的生活充满了遗忘。

我在当时刚在台湾创办的《一周刊》上把这些记录一条一条写下来，成了专栏。一年后，我停止了写作，然后又花了四年时间修改。我什么都没变。我每天加一个字，减两个字。我从一个音调变成另一个音调。我好像没变，但是要花很多时间。也许那些寻找过去记忆的人在已经逝去的时间里徘徊是很自然的。

既然时间到了，我决心把这些文章打印出来。我想象这是一个人与记忆(或遗忘)斗争的记录，因为它是关于记忆的，而所有的故事，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都隐藏着一段逝去的时光。与永恒的时间相比，那段时间，如露如电，如泡如幻，只能和前一列的名字一样，称之为生命的一刻！

(《人生瞬间》，詹宏志著，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